1979年4月11日，米兰·昆德拉摄于法国。图/IC

据法国媒体报谈，欧洲着名作者米兰·昆德拉弃世，享年94岁。昆德拉生前一直是诺贝尔文体奖榜单上的热点作者之一，他生于1929年的捷克斯洛伐克，1975年移居法国，直到2019年，他才又一次再行成为捷克公民。昆德拉在中国也雷同享有殊荣，影响了一代作者，他最着名的作品包括《不成承受的人命之轻》等。

四十年后，他们把国籍还给了昆德拉

文/康慨

发于2019.12.16总第928期《中国新闻周刊》

捷克驻法大使彼得·德鲁拉克2019年11月28日带着复原昆德拉公民身份的文献，赶赴作者在巴黎的寓所，向他和老婆薇拉通报了这一佳音。

“我很侥幸地把公民身份的解释文献交给昆德拉先生，我也终点感动。”德鲁拉克说，“现实上，对咱们扫数东谈主来说，那都是一个终点忻悦的时刻，因为米兰·昆德拉在四十年后又一次成了捷克公民。”

捷通社前年11月报谈，捷克总理安德烈·巴比什在巴黎参加第一次宇宙大战终战百年操心行径期间，专程拜会了昆德拉匹俦。他迎面邀请大作者常回家望望，还提议复原他的捷克国籍。昆德拉的复兴“拖泥带水”。

一年之后，捷克当局终于完成了全部手续。但昆德拉不会归国假寓，捷克文化界对他也并不友善，因此复原国籍仅仅一个记号性的姿态，尽管是“一个终点热切的记号性姿态，记号着最伟大的捷克作者回到了捷克共和国”。德鲁拉克大使告诉《费加罗报》，“米兰·昆德拉厌恶典礼，老是回避，那是个终点浮浅的时刻，却有着遍及的善意和东谈主性的暄和，我代表捷克共和国为多年来发动的挫折作念了谈歉。他厚谊很好。他仅仅接过文献，说了谢谢。他是个终点友好的东谈主。”

“关于他们来说，你已不再存在”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南摩拉维亚首府布尔诺，在这里读完高中，便赶赴布拉格的查理大学肆业。

1948年，19岁的昆德拉加入了捷克共产党，两年后即因“反党行动”被开除。1956年他二度入党，但1970年再遭开除。对现代东欧历史有所了解的东谈主，不出丑出这些年代所对应的一系列要紧事件：1948年的二月经件和哥特瓦尔德的上台，1956年赫鲁晓夫的奥妙回报和苏东国度的解冻，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苏联的入侵和占领，第二年杜布切克的下台和胡萨克“浅薄化”时间的初始。

1968年之后，昆德拉谋求在体制内渐进更动的遐想终告落空，他甘心退出斗争，自认仅仅演义家，全力干涉文体创作。但再度失去党籍让他的境况变得很是勤恳，电影学院掳掠了他的教职，他的书得不到出书，著述不予发表，藏书楼拆除了他扫数的作品，老婆薇拉不得不悄悄作念英语家教来补贴家用。

1975年，昆德拉匹俦终于获准赶赴法国，从此淹留不归。

很难平直了解昆德拉去法国前的情绪，但在他的演义《告别圆舞曲》中，主东谈主公雅库布的离开并莫得那么纵欲：“他快步朝汽车走去，绽放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再行驶向边境。就在昨天，他还想，那会是很纵欲的一刻。他会满怀原意地从这里启航。他会离开一个他曾失误地建树的场所，一个他并不以为是在我方家的场所。可是，脚下这一时刻，他知谈，他离开的是他独一的祖国，他莫得别的祖国。”

《告别圆舞曲》完成于1971年或1972年，1976年在法国出书，应该偶然代表他阿谁时候对捷克斯洛伐克确切的派头。“他猛然猜测，是他的自大妨碍了他爱这个国度，因立志、精粹、华贵而形成的自大；一种没意义的自大，使得他不爱我方的同类，使得他仇视他们，把他们都四肢是杀东谈主凶犯。”昆德拉在书中这么刻画雅库布，“他猜测，他我方根柢莫得任何特权领有崇高的心灵，而最崇高的心灵要爱这些东谈主，尽管他们亦然杀东谈主的凶犯。”

1979年，演义《笑忘录》出书后，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掳掠了昆德拉的公民身份。他与祖国的筹商从此一刀两断。八年后他对作者乔丹·埃尔格拉布利回忆说：“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短信，见告我说我的公民身份已被掳掠。这封信本人就写得实在莫得水平，错字连篇！就其粗鲁性来说，号称一份妙文。”

政府在信里见告他，掳掠国籍的决定是基于法国《新不雅察家》 杂志发表《笑忘录》的节选而作出的，但昆德拉认为，这仅仅借口和名义上的意义。“别以为我失去捷克公民身份并肩前进是由于演义的这个片段。应转头一下他们的所有计策，而这只可凭推断。但我折服1968 年以后他们遴荐的战术主若是摒除学问分子和捷克文化对民族的影响。”他说，“学问分子本人可能并不诈欺政事权力，但他们确实有很大的反射影响。这证据为什么苏联入侵以后，作者、剧作者、历史学家和形而上学家都一古脑儿被扫出了舞台。他们被掳掠了从事我方事业的权力。他们很难找到营生技术，因此被动流一火海外。一朝他们离开这个国度，他们死后扫数的桥梁就都被焚烧了。这即是总揽者为什么要掳掠我的公民身份的原因，他们正等着头一个借口的到来。一朝你的公民身份证被取消，按照法律捷克东谈主就再不得同你有任何关系。跷足而待，同捷克民族的一切战斗都成为违纪的。关于他们来说，你已不再存在。”

1981年7月1日，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文牍，昆德拉将和阿根廷作者胡利奥·科塔萨尔通盘获授法国国籍。朗部长说，这两位作者是法国的一又友和密特朗总统本东谈主的一又友，递交苦求也有些时日，法国文化部将按照总统的要求，加速办理归化手续。在本日的记者会上，科塔萨尔念了稿子，而昆德拉仅仅省略地示意：“法国事我精神上的祖国，如今是我的第一祖国。谢谢。”

从这一岁首始，昆德拉又成了有国籍的东谈主。他是法国公民了。

“我永远不想且归了”

来到法国以后，昆德拉先到西北部的雷恩大学作念助教，率性安顿下来。着名翻译家、学者怡悦在所著《米兰·昆德拉传》中写谈：“在流一火之初，有相当一段时辰，昆德拉成了地隧谈谈的公世东谈主物。他上电视，接管采访，发表语言，撰写著述，利用各式时事向东谈主们诠释苏联入侵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形。他我方其后在解释这一瞥为时说那满盈是时事所迫，因为那时，他‘也许是唯—面临全宇宙报纸的捷克东谈主，有可能解释一切，证据被俄国东谈主占领的叫作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度究竟何如了’。1978年，他们假寓巴黎，昆德拉初始在巴黎社会科学高等接洽学校教课。此时，他已逐步融入法国文化和生计。”

昆德拉1975年出走法国时如故46岁，失去原国籍时则已年到半百。他基本掌捏法语节略用了十年。这期间履历了一个双语时期——在用捷语写《不灭》的同期，又用法语写文论和杂文，也用法语重写其脚本《雅克和他的主东谈主》。况兼从1985岁首始，他用两三年时辰，调动他捷克语原作的法语译本，尔后文牍，其作品的法译本与原作同等可靠，“以致比原作更诚实于原作”。最终，到法国十八年后，他满盈改以法语写稿。以后出书的《慢》《身份》《无知》《演义的艺术》《被叛变的遗嘱》《帷幕》《相遇》和《无酷爱欢庆》，就都是法语作品了。从此，他甘心以生硬的外语筑起与芳华和祖国之间的高墙，政事隐喻更多地被形而上学想考所取代，他不再写活生生的同族，不再为同族们写稿，也不再把同族们当作读者。

他早年用捷克语写的演义中，唯有《打趣》和短篇集《可笑的爱》能在捷克斯洛伐克公开出书，但出书后又很快被禁。其后的五部演义《生计在别处》《告别圆舞曲》《笑忘录》《不成承受的人命之轻》和《不灭》，在1989年之前满盈不曾存在于捷克斯洛伐克公众的视线之内。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师、昆德拉三十余年好友、着名昆学家和三届总督奖得主弗朗索瓦·里卡尔指出，这些书就像幽灵，唯有附体于译本，才气辞宇宙各地流传，因而出现了一种终点特殊的矛盾表象：作品的原作是不为东谈主所知的；而作者在写稿时如故预先知谈，他所使用的语言，并非是作品畴昔问世时的团结种语言。

昆德拉的音乐家父亲卢德维克弃世于1971年。1984年，他的母亲米拉达也在布尔诺弃世。他在旧地再无牵挂。三年后，他告诉埃尔格拉布利：“我的往复百分之九十是法国东谈主。我来到这个国度时已46岁。到了这个年级你不再有时辰不错浪费，你的时辰和元气心灵都已很有限，你必须作出抉择：要么你在转头昔时中过活，转头你已不在那处的以前的国度，你的老一又友们，要么你就勇猛把赖事变见效德，从零初始，在你当今踏进的场所初始新的生计。我绝不徬徨地取舍了后者。这即是因何我不感到我方是个流一火者。我在这里，在法国生计，我很风光，在这里终点风光。你刚才问我是否想过有一天可能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去，我回答说莫得，情况永远不会允许我且归。但这话只讲对一半，因为即使我能且归，我也永远不想且归了！一世中移居海外一次如故够了。我是从布拉格作为外侨来到巴黎的。我永远不会有元气心灵再从巴黎外侨布拉格。”

但巨变出东谈主预见地到来了。1990年，昆德拉绝不声张地回到了捷克，探问了几位亲一又，看了几场献技，又悄无声气复返法国，但这么的旅程也许雷同谈不上纵欲。演义《无知》里的主东谈主公亦然在1990年代从西方回到布拉格。昆德拉写了一大段对“回乡”这个词的考证，先回到希腊语，由此推论出“乡愁”，再从冰岛语到葡萄牙语的各式欧洲语言中，寻找“乡愁”一词中所包含的“不幸”的含意，突出讲到奥德修斯勤恳的回乡之旅，以及“二战”前夜被动离开奥地利的犹太作曲家勋伯格对“祖国”这个词的苍茫，更无用说无处不在的奥妙警员和线东谈主给主东谈主公留住的惨痛回忆了。

“撕帘子的东谈主是有罪的”

至少在2009年以前，中国出书的扫数昆德拉作品，齐在封面及版权页表明他是捷克作者。中国粹界亦长久将他作为捷克文体的代表加以接洽。可是昆德拉本东谈主对此有不同的倡导。

十年前，也即是他八十大寿那一年，布尔诺的马萨里克大学举办了一场为期三天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主题是“米兰·昆德拉或文体何为”。但他通过一位参会学者向大会递信并代为诵读，对这个“恋尸约会”示意感谢，还说，他已自视为法国作者，并对峙我方的作品应被归入法国文体的界限，在书店亦应按法国文体分类。

但在个东谈主层面上，昆德拉仍与家乡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曾数次在严格掩饰的条款下回到布尔诺，拜访故人——如剧作者米兰·乌赫德，并不雅看当地彗星冰球队的比赛。

影响昆德拉与捷克关系的另一个身分，是他与捷克文化界和媒体的耐久顶牛。德鲁拉克大使在巴黎说：“如各位所知，这种关系一直都是复杂的。捷克社会某些圈子对米兰·昆德拉作过好多挫折。不外，他对峙我方的倡导和身份，以我之见，他是个树大根深的捷克东谈主。他其实与我国有密切的筹商，对我国的发展也终点崇尚。但最热切的是他身为捷克东谈主的感受。”

最大的一次风云发生在2008年，布拉格极权目的接洽院一位年青的历史学者把柄警方档案，在《敬报》周刊上撰文，指控昆德拉1950年曾向当局密告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为西方密探，导致后者被判刑22年，并处分款1万克朗及财产没收。警方回报明确显示，线东谈主名叫“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1929年4月1日”。

此事激发山地风云，但昆德拉果决否定上述责怪。好意思国作者迈克尔·魏斯曾就此指出，昆德拉强悍的个性、深居简出的生计，以及他与捷克媒体交恶的历史，齐涓滴无助于他的辩白。

斯洛伐克《月旦与语境》主编萨穆埃尔·亚伯拉罕曾以《被叛变的遗嘱》为例，强调昆德拉对阴私的可爱，以此来为他的不争辩作念诡辩。

昆德拉在书中写谈：“羞耻心是面前间——今天正悄悄地离咱们远去的个东谈主目的的时间——的关节界说之一；羞耻心：一种为保卫个东谈主私生计的名义响应；要求在窗户上挂帘子；要求写给A的信不被B看到。”他又以马克斯·布罗德私行愿表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信为例说：“在抽屉中找到的这封又长又防碍的信，这封卡夫卡从没决定要寄给他父亲的信，而当今由于布罗德，任何东谈主都不错来读它，除了它的收信东谈主。在我看来，布罗德的唐突是得不到任何海涵的。他叛变了他的一又友。他的行动违犯了他的愿望，违犯了他的愿望的酷爱和精神，违犯了他所知谈的他的羞耻人性。”他又以旧时间遭到官方以灌音带架词诬控的作者扬·普罗哈兹卡和文体史家瓦茨拉夫·切尔尼为例说：“公开生计与私生计是本体上判然不同的两个宇宙，尊重这一不同，是东谈主之是以能解放从容地活着的不可或缺的条款；分割这两个宇宙的帘子是皎白不可侵略的，撕帘子的东谈主是有罪的。”

“在读过这些句子和这本书其余的部分之后，捷克的伪学问分子媒体几年前仍然在不绝耻辱昆德拉。”亚伯拉罕震怒地说，“他莫得荫藏；他讲原则，保护我方的阴私，因为他不想显现和公开展示。”

昆德拉隐居于巴黎第六区，在阅读、听音乐、严格取舍的友情，以及与太太薇拉在家门口的小饭铺吃午餐除外，也乐于白眼不雅察这个媚俗的、到处充满了故作感伤和自我愚弄的宇宙。

（注：文中引《告别圆舞曲》和《被叛变的遗嘱》为余中先译文，引埃尔格拉布利采访为杨乐云译文）